短视的杭州——凭运气挣的钱，靠实力输光
老蛮
杭州，是非常独特的第三产业型城市，在它的城市发展历程中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工业化过程。
2023年，杭州的第三产业增加值占他的GDP的比值高达70%，这种比值在全国所有城市中排名第四，仅次于北京、上海和广州，大幅高于深圳的62%，这就是杭州长期以来宣称自己已经成为中国“第五城”的原因。第三产业本质上就是服务业，也就是服务于工业，然而杭州完全脱离了工业，独立发展出一套以互联网信息产业为基础的第三产业，了解杭州的发展史事实上就是了解中国互联网经济的发展史，而唯有了解历史才能推演未来。能看到这篇文章的观众毫无疑问与互联网的关系已经密切到水乳交融的程度，因此了解这一段故事对每一名中国观众来说都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现在，让我们回到1990年代末期，那个时候中国内地正处于酷烈的国企大下岗时代，经济一塌糊涂，而在东部沿海，广东正在想尽办法吸引港商和台商发展利润微薄的“三来一补”产业，挣着鸡零狗碎的小钱。散装江苏，每个城市都在努力发展乡镇企业和集体企业，也就是后来总结的“苏南模式”。而此时的杭州甚至连发展路径都还没找到，当时杭州市政府执行的发展策略是“以重工业为核心，打造现代制造产业集群”并在钱塘江以东规划了全新的工业区，也确实因此发展出了类似“万象集团”这样的大型机械装备企业，还有“娃哈哈”这样的瓶装水企业，但是也仅限于此了。1995年，苏州的地方财政收入27亿，杭州23亿，苏州只高出了17%，到1999年，苏州的地方财政收入已经上升到了55亿，而杭州只有45亿元，差距已经拉大到了22%。事实证明工业化这条路其实并不适合杭州，继续往工业化的路子上走下去杭州与苏州之间的差距将会越来越大。
说到这里，各位，你们必须建立一个对于杭州以及整个浙江的基本认知，这并不是一个适合进行大型工业化建设的地区，浙江的地形以丘陵山地为主，占到总面积的七成以上，平原面积只占20%，也就是俗话说的“七山一水两分田”，宝贵的平原面积还要拿来耕种，因此浙江甚至拿不出足够的土地进行工业开发，同时，浙江全省都极度缺乏矿产资源，发展大型工业所需要的能源矿产和金属矿产都非常稀缺，都需要从外地千辛万苦的运进来，甚至浙江连水资源都不充沛，虽然降雨还算充沛但是山地地形留不住雨水，因此浙江的人均水资源储备量只相当于全球平均水平的1/4，属于国际公认的中度缺水地区，杭州地区也就是稍微好一点点，底下各地市常年为断水问题所困，整个浙江如此，杭州同样如此。
杭州在地形上同样是以丘陵山地为主，仅仅在东北部地区有部分平原，这部分平原的面积占比只有26%，也是杭州的主城区所在地。更麻烦的是钱塘江从杭州主城区穿城而过，钱塘江全长只有589公里，但它可不是一条脾气温顺的小江，每年8月和9月都要发作的钱塘江河口大潮就已经让杭州政府手忙脚乱，一直到2002年，钱塘千年海堤完工才算是勉强镇住了大潮，这还不算完，钱塘江的水量分布极不均匀，每年4-6月的梅雨季节水流量占全年流量的五成以上，因此几乎每年的梅雨季节钱塘江就要发一次大水，每过个三五年，当年度的雨势稍大就要发作一次全流域性的洪灾，就这样恶劣的自然环境，大型工业企业根本就不会在杭州选址建设，事实上这也是长期以来杭州地区的工业基础都非常薄弱的原因。清末的洋务运动时期，民族资本家纷纷选择小桥流水的江苏南部地区兴建工厂，无锡、常州和南通地区因此成为中国民族工业的摇篮，即使民族企业家们不开眼非要选在浙江落户，那也是选地形和港口条件更好的嘉兴和宁波，没有人会选杭州，这种选择当然也是基于实际的地理条件方面的考量，杭州这块地方本来就不合适大规模的工业建设。
接下来就是风云激荡的全新时代，全世界在这个时候已经一步步地告别了笨重的台式电脑进入了笔记本电脑时代，便携式的笔记本改变了世界运转的模式，每个人都能方便地随时使用电脑也就能够随时切入到网络世界，而谁能够迎合这个全新的时代谁就能站上经济发展的巅峰。1999年3月，马云联合18位同学在杭州的一间公寓内创办了阿里巴巴，他起步时期的主要业务是建立中国企业信息库并向这些企业提供信用认证，帮助中国的企业家们在寻找上下游的合作商时可以方便快捷的寻找到足够多的备选名单，这算是一种B2B业务，阿里巴巴干的也算是顺手。到2002年，阿里巴巴的付费企业客户数量已经超过百万并且拉到了软银和高盛的风投，算是解决了生存上的问题。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2003年4月，马云突然就获得了顶层金融资源的加持，开始做一件疯狂的事情：创办淘宝平台，也就是零售商家直接面对消费者的电商平台，C2C平台。此时中国的电商平台企业其实并不少，比如8848和EBAY，然而这些电商平台的核心问题在于缺乏支付手段，卖货的商家和消费者之间隔着网络双方没有见过面，交易全靠看照片，要完成交易如何付钱成了最大的难题。消费者担心货不对版，商家担心消费者收到货之后就逃单，两边无法达成互信，委托给平台收款和结算的话，本质上这是一种银行业务，以中国严苛的金融管理制度体系来说，任何电商平台如果擅自代收货款那就直接构成了非法吸收存款罪，判起来10年有期徒刑起步。但是马云干成了这件疯狂的事情，在没有修改金融法规，没有拿到金融牌照的情况下，马云为了淘宝平台设置的支付工具“支付宝”，可以堂而皇之的代商家收取消费者的交易货款，留置至少15天再结算给商家，这就在支付宝内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资金池。
今时今日我们回头来看，马云之所以可以干成这件神奇的事，原因已经很清晰了，对中国金融有着最强管控力的上海帮势力迎合了当时进入电商时代的呼声，他们不方便直接出面于是选择了当时崭露头角的马云作为站在台面上的白手套。上海帮的势力在当时也就是江系的势力，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马云的淘宝平台因此猛烈壮大势如破竹，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法规或者政策上的阻碍。我再强调一次，这种全新的商业模式在行政作风保守的中国原本注定多灾多难，早期的淘宝商家不需要工商注册就能做生意乃至连最起码的所得税都不用缴，可以说淘宝的经营活动每一步都属于重大刑事犯罪，但有着强大的上海帮势力的扶持加上杭州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淘宝居然就成长为中国最大的电商平台。
2005年，淘宝刚刚成立两年就超越了所有的同行，市场占有率接近60%。到2007年，市场占有率就超过80%，这种淘宝一家独大的局面一直保持到了2020年之后，伴随着中国消费降级，走极端低价路线的拼多多和抖音异军突起才得以改变。2021年淘宝还有53%的市场份额，2023年继续下降到了45%，当然了，虽然淘宝不再控制一半以上的市场份额，但它的体量依然是最大的，2023年，淘宝平台的全网零售额依然高达7.5万亿，占当年度全国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的比值高达15.9%。阿里巴巴在这一年仅企业所得税就缴了225亿，而这一年杭州市政府收到的全部企业所得税也就是1,287亿，阿里巴巴一家就缴了17.5%，让杭州政府笑得合不拢嘴。
尤其需要注意的是，淘宝是一个开放性的平台，在它之上可以附加无穷的功能，可以有无数的大小商家依附于它生存，这种巨无霸性的电商平台对于中国制造业的整体作用到底是推动还是打击，产生了巨大的争议。批评者的声音认为淘宝对卖家的纵容导致了假冒伪劣的横行，对于中国制造业走向精细化和品牌化是一种致命的打击，而支持者则认为淘宝增加了消费者的选择机会，加速了优胜劣汰，更有利于中国制造业的推陈出新和更新换代。对于这样的争议我这里并不想给出定论。
单纯对杭州来说，淘宝这样的巨无霸平台从无到有的诞生过程给杭州经济带来的推动作用大到超乎想象，阿里巴巴的总员工人数在巅峰时期也就是26万人，但是作为开放性的电商平台他有着极其广阔的上下游，在上游，他需要无数的信息软硬件企业提供技术支持，在下游，他需要无数的商务服务类型的顾问企业提供咨询服务和活动策划，在他的平台之上可以生存无数的大小卖家，诞生无数种销售模式，这就给杭州的第三产业发展打开了一条广阔的通道。有了阿里巴巴，杭州终于可以不再依赖他根本就不擅长的制造业，他终于拥有了独特的城市发展路径，这条路虽然不是杭州自己闯出来的，可以说是捡了上海帮的便宜，但是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上海帮选择了马云也就是选择了杭州，泼天的富贵自此向杭州席卷而来。
现在，我们可以来详细对比苏州与杭州的历年财政收入了。这两个城市都是二级财政，也就是都只需要向国家交税不需要再向省政府交税，因此这两个城市地方公共财政收入可以直接对比。2006年到2014年间，苏州的地方财政收入相对杭州占据绝对性的优势，苏州依托强大的外资先进制造业将杭州打得没有招架之力，此时的淘宝虽然在电商市场上一枝独秀，但是中国的电商产业发展需要时间，此时网络销售总额还只有2.79万亿，占全国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的比值也还只有10.6%，淘宝还不足以撼动中国的零售市场，因此也还不足以依靠一己之力支撑杭州这个千万级人口城市的经济。不过2015年之后，中国的电商产业在整体上就进入了飙升期，新一代的90后消费者此时已经陆续长大成人，他们习惯于网络消费，习惯于电子支付，更重要的是，2015年随着划时代的苹果6S手机的发布，人类终于完全进入了智能手机时代，这是iphone史上最成功的一款手机，信号超强反应速度超快电池经久耐用让人爱不释手，在地铁上无聊的刷一刷淘宝挑选喜欢的某件潮流商品随时随地的买买买自此成为了年轻人的生活方式。
2016年，网络零售占社会消费品销售总额的比值提升到15.5%，2018年已经达到了23.6%，2020年达到30%，这才算是相对稳定下来并在30%出头的规模之上长期保持。而这个时候网络零售额规模已经达到了11.76万亿，较2014年增长了3.2倍，这种规模已经相当够了，网络销售占到全国消费的三成，淘宝一家平台就要吃掉一大半也就是吃掉全国消费总额的两成。各位可以想象一下，假设将淘宝当成一家普通的商业购物中心，这家商业中心每年的销售额占全国老百姓消费总额的20%以上，全国老百姓每消费5块钱就有一块钱消费在了淘宝平台，这是一个多么恐怖的概念！这也就意味着2015年之后的淘宝已经拥有了撼动全国消费市场的能力，当然他也逐渐能够靠一己之力支撑杭州的经济。2018年的时候杭州的信息产业利润966亿，工业企业利润745亿，信息产业还只高出了29.7%。到2023年，杭州的信息产业创造了2,319亿的利润，而他的工业企业只创造了1,426亿的利润，信息产业高出了足足62.6%，也就是说，2023年的淘宝及其上下游产业在杭州已经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在财政收入数据上，2015年之后杭州与苏州的财政收入差距猛烈缩小，到2021年两者之间的差距已经缩小到了5.2%，2022年，杭州的财政收入终于实现了对苏州的反超。要知道对于中国政府来说发展经济的唯一目的就是增加财政收入，提升老百姓的福利水平和收入水平对于中国政府来说那都是哄骗老百姓的口号，官员们压根都不信那一套。所以伴随着财政收入的猛烈提升杭州政府的底气也越来越足，于是他们公然喊出了中国“第五城”的口号，指点江山俯视众生，好像一切都在杭州政府的掌控之下。2023年9月，第19届亚运会在杭州召开，虽然这次亚运会开的无声无息，如果不是堵车甚至绝大部分的杭州本地人都不知道正在开亚运会，但是这并不妨碍杭州政府将此作为自己的治理业绩，作为他高瞻远瞩治理有方的标志。然而，各位我必须要再次强调的是，淘宝的崛起过程与杭州政府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他只是纯粹的运气好罢了，马云被上海帮选中的作为白手套，同时也砸了一块馅饼在杭州的头上，仅此而已。
在经济领域，有一个极其强硬的定律，任何组织和个人都无法对抗，那就是凭运气挣到的钱一定会凭实力输光。现在，杭州政府要来验证这条定律了，杭州政府一直以来的治理思路从来没有变过，就是以重工业为核心打造现代产业集群，我再强调一次，整个浙江包括杭州都不合适做大工业，尤其不合适做重工业，宁波依托深水港优势发展出来了一点化工和装备制造业，这就是整个浙江的重工业独苗了，其他城市根本连想都不要想，温州发展出来的是日用小商品制造业，绍兴干脆就去干五金和珠宝去了，但是杭州政府就是一根筋的要坚持干重工业，尤其是对汽车行业情有独钟。2012年，杭州钱塘区引入长安福特和一堆汽车零部件生产商，几乎是零地价送出去上万亩的土地，号称自此具备了全产业链的汽车生产能力，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所有的原材料都要经过极其复杂的海陆转运，付出极其高昂的成本才能到达杭州，因此杭州的汽车产能始终都没能建设起来，几乎都没有量产过几部车。这之后每一次汽车产业出现了新动向杭州都要跟着喊一嗓子，然后花大价钱买一个可怕的代价。
比如什么智能网联汽车的概念，也就是全系列的汽车无人驾驶，杭州政府交了上百亿的智商税最后买了个寂寞。如果仅仅只是在重工业化的道路上付出代价其实我都没有意见，虽然完全不切实际但支持实业总归是好事，更麻烦的事情在于杭州政府误以为淘宝的成功就在于大大的金融创新，所以他盲目的支持一切的金融创新和金融违规。于是，在P2P行业也就是网贷行业疯狂生长的2013年到2017年，杭州诞生了300多家网贷公司，骗了杭州市民数以千亿计的血汗钱并且杭州政府对这个行业大开绿灯乃至公然表示支持。接下来的故事大家都十分了解了，2018年到2019年的短短两年间，这些网贷公司全部破产，杭州市民血本无归数千亿财富就此烟消云散不知所踪。
这还不算完，最大的麻烦在于杭州政府对于地产泡沫的极端纵容，炒楼这件事在杭州政府看来也算是金融创新所以也要大力支持，因此杭州的银行界在炒楼的纵容度方面仅次于深圳，他们同样不对客户资质做任何审查也基本上没有贷款额度限制，高频高贷之类的玩法在深圳流行在杭州也同样流行。在2021年全国房地产泡沫破灭之后，杭州依靠2023年亚运会的概念依然成功的延续了这场泡沫的盛宴，虽然2022年和2023年的商品房成交量有所下降但是依然维持在1,000多万平米的规模之上，成交价格也依然维持在3万多块钱的高位，在杭州政府竭尽全力的维持之下杭州因此成为中国房地产泡沫最顽固的城市，不过区区一个靠运气挣到了钱的城市与整个地产市场的坍塌趋势相对抗只能说是不自量力。
阿里巴巴近年来其实已经尽显颓势，2019年电商法出台其实就已经在给阿里巴巴套上紧箍咒，2020年11月阿里巴巴力推蚂蚁上市结果中途被叫停，这已经是上海帮势力逐渐被边缘化的结果，本来他们想着在临下台前再捞一笔大的，但是捞的实在太狠整个规则设定的过于丧心病狂，以区区20个亿的本金就要撬动估值上万亿的蚂蚁金服，这种市盈率高到甚至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计算。上海帮当时已经摁不住全国铺天盖地的骂声了，蚂蚁金服上市失败其实就意味着淘宝平台必然会逐渐丧失电商平台的绝对主导权，它必须一步步的合规化制度化，也因此丧失了野蛮生长的能力。所以阿里巴巴也只能被迫开始裁员，从2020年到现在，整个阿里巴巴已经裁了差不多5万人，从26万人裁到了21万人，整个电商体系都开始被整治被规范化。近两年疯狂壮大的网红主播带货行业从去年开始也遭遇到了政治铁拳的整治，以前主播根本就不需要对货品质量负责，所以什么假货烂货都敢卖，现在的规则也是一天比一天严厉，卖假货的主播动不动就被全网封杀，监管方对此毫无情面。
在这样的背景下杭州的楼市泡沫到了今年终于就撑不下去了，今年一季度杭州商品房销售148万平米，同比降幅46.8%，也就是腰斩。成交均价也下降到了3万块钱的关口，而这样的下降通道一旦打开接下来必然就是一泻千里的局面，2024年，杭州的商品房成交撑死了就是700万平米，而他的房价也必然会猛烈下降到25,000以下并且接下来还会继续猛烈的下跌，在目之所及的每一天、每一个月、每一年都会下跌，他此前抵抗崩塌抵抗的越久现在的补跌就会跌的越惨，杭州市民的财富注定将会因为这一波下跌被清洗的干干净净，而这就是短视而狂妄的杭州政府给每一个杭州市民带来的噩梦一般的未来。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关于洋少
一位有心人而已。
平日诸事繁忙，也在为碎银几两操劳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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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建筑，总是一木一石叠起来的，我们何尝做做这一木一石呢？我时常做些零碎事，就是为此！——《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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